黑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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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高手/双花】Colorless Blue

*设定是大孙留在百花俱乐部的最后一天发生的故事。

*全文在此,从来没有什么上下的,你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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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你伤好了再复出的时候,百花一定比现在任何一支队伍更强。”

       孙哲平一开始只以为是心脏跳动的声音,平缓清晰的节奏,一记一记捶打着胸腔,直到前方传来的回音慢慢带动他的视觉,从一片混沌中看清了脚下的一阶阶台阶慢慢向上延伸——是脚步踏上台阶的声音。他没有仔细思考身处何处,却可以确信他现在正走着百花俱乐部大门前的阶梯,就如同眼前即使身形模糊,他也可以辨识出那是张佳乐一样。张佳乐背对着他,离他大概几阶台阶的距离,在他前面走得摇摇晃晃。

       孙哲平每每听到这样的话题总是躁到不行,或者说这种不甘和焦躁自从他受伤之后已经被训练成了条件反射,触发不受自己意志控制。即使是当下这个凭空生出的环境下,即使正和他说话的是张佳乐,他依旧觉得焦虑得无所适从,而且只能任其蔓延,越想要驾驭越是会变得难以控制。

       孙哲平明显感觉到自己一定说了什么,性质可能和恶言相向差不多,他无心这么做,但无名之火烧得他脑子发胀。一针刺破的皮球泄气很快,不一会儿就蔫蔫瘪着不动了。他看见眼前地上的影子不再晃动,转过来面朝着他,而莫名值得庆幸的是孙哲平觉得现在他的头和眼睑都重得离谱,根本抬不起来。说些什么吧,至少,也得有个欲言又止的情绪,但事实是他现在连自己是怎样一副神情也不甚清楚。

       真没出息。

 

 

 

2:53a.m.

       孙哲平似是带着一丝懊悔睁开眼,第一时间就瞄向了床头的数字时钟。12月这个时间的房间里还是一片黑,红色闪烁的数字略有些晃眼。他缩回被窝,被子随着一个深呼吸又瘫软下来,他却没有立马合眼,仰躺着看着上方黑洞洞大概是天花板的位置发愣。明天,更准切地说是今天,是他呆在百花俱乐部的最后一天,晚上战队的送别会之后,他就要离开K市去B市,然后投身到没有尽头的康复治疗中。但是他私心还是想要过满这一天的,像别的战队成员一样,起床、早饭、复盘、训练、开会……尽管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要求他这么做。所以现在孙哲平并不希望会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或者什么别的原因打扰到最后一天的作息,除非有即使他倾尽全力也无法忍耐的原因。

       最初这种感觉近似于手臂被压在身下太久所以有些麻木没有知觉,直到从手指开始像通了电流一样,痛觉一阵阵刺激着小臂,整个手臂不住地抽搐起来。孙哲平艰难而缓慢地坐起身,身子慢慢前倾,好让在被子里的右手能更大力气地压住左手,手腕钻心的疼,他尝试屏气忍痛,不久后颈微微渗了一层汗。这不是第一次发作,也不是第一个这样的夜晚,所以这次也会和往常一样熬过去。数字时钟还在闪,他也依旧坐着,成了这间沉睡的房间里唯二突兀的两样东西。

       然后他听到对床传来窸窸窣窣翻动的声音。

       “……老孙?”起初张佳乐话伴着迷糊,又立马动静很大的翻坐起来,没有开灯,他隔着一片漆黑不安地问,“是手又疼了吗?”他始终说话压得很低,唯恐自己才是吵醒别人的那个。

        “没有。”孙哲平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哑,随即侧身背对着张佳乐躺了下去。“不疼了。”他对着墙壁又改了口。

       张佳乐隔了几秒才跟着躺下,翻动几声也静下来,一时间房间里又变得过分无声了。

       “别再想了,快点睡。”张佳乐正呆呆地瞅着天花板的时候,被突然房间那头传来的话吓了一跳。他装迷糊支吾了一声又裹好被子,吐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直到身后的呼吸声再次响起,孙哲平好像才松开了捏住绷带的手,他仍旧没敢翻身,像个大茧子一样附在墙角。刚才惊醒张佳乐那下暂时让他摆脱了所有睡意,连痛觉也变得不如之前那样强烈,他索性放弃闭眼,好像自己变成安静房间的一部分,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大脑尚且清醒却没有意识,淡淡的痛觉和困意混杂在一起,直到眼角漏进了些亮光,孙哲平一时能在脑中想象出窗帘后那丝若有似无的光照进房间,替他看清楚身后的人睡得很深很沉。大约在凌晨六点不到时候,他听到了窗外的鸟开始鸣叫——这是他关于这夜最后的印象。

 

 

 

10:17 a.m.

       孙哲平以为,即使这晚并没怎么睡好,至少第二天会被照进房间的阳光或者张佳乐起床偶尔碰出的声响弄醒。而他看到被拉开一角窗帘的窗子外阴沉的天,对床收拾得整整齐齐却谁也不在,这个点连训练也已经过去了一半的时间。他撑起半个身子靠在床头,莫名奇妙地脾气不好起来。幸而生气这件事对于没睡醒的人来说都显得费劲,他发了会儿呆便悻悻下了床。

       收拾东西,上医院拿诊断资料,送别会,走人。

       孙哲平从已经没什么人流的食堂回来到宿舍的时候这样计划着,他坐在床边,打量四周思索着该从哪里开始收拾,最后视线还是停留在对面的空床上。

       战队宿舍很早就安排一人一间的了,张佳乐是中途特地要求搬床进来的。

       孙哲平慢慢后倾靠在墙上身子慢慢松散下来,回忆便能轻易地侵入身体,人都说阴天注意力特别能集中,这话没错。此刻这有些淡灰色的天在孙哲平看来就好像是漆在窗外的一层,自己只身一人被锁在了房间里。

 

       那天天气也不算好,记不太清了,或者说自从手伤之后对K市的天气也不再上心了。张佳乐陪着孙哲平坐在门诊间,病情大致明朗,治疗一筹莫展。医生从一叠各式各样的报告单之中抬起头,他架起眼睛,张佳乐得以注意到他眼角的血丝,想象医生是真的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手伤对于孙哲平来说的严重性,而不是迫于至今尚未找到治愈手段而露出的疲态。

       这阶段的手随时会疼起来,要记得用热水敷或者加以按摩来缓解,不要再让它恶化。最后医生这么总结性地说了一句。

张佳乐全程一直很安静,只在这时候突然开口,那一个人的时候怎么办呢。

医生一愣,疑惑不解地看看孙哲平,似要等孙哲平想起他有什么特殊的不便之处,沉默了一阵没等到结果,半天才说,病人当然是要有人多照料着点吧。

       张佳乐听着,再无他话。

 

       当天晚上张佳乐就来到孙哲平宿舍,在门口神神秘秘,见着孙哲平的时候脸上又盖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老孙,经理刚才同意让我搬个床住你这儿,晚上照着你点。”张佳乐这样宣布着,却没半点正经严肃。

       “真假的?”孙哲平简直要从张佳乐脸上读出哄他开心的意思,心里禁不住高兴,但是脸上还是一副惊讶,“你怎么说的?经理真让你这个主力队员来照顾我这个伤残队员?”

       “怎么说的你别管。”张佳乐今晚心情真的不错,晃进孙哲平房间一屁股盘坐在孙哲平床上,“我晚上又不会吵你。”

       “当然是担心我吵你啊,笨。”孙哲平靠在床边看着他。

       “你怎么吵我啊,”张佳乐没坐稳多久又半躺在床上,一手支着头抬眼,“你晚上总不能不睡觉打……”

       张佳乐开口一瞬就觉得自己是真傻逼了,话更在喉咙说不出去,他只能怔怔看着床头的孙哲平。孙哲平也看着他,两个人就这样执拗地互相盯着,眼都没眨,他们都知道后面是什么,一个释然地等待对方最终说出口,一个仓皇地调动大脑里所有其他词汇。

       “打……打呼。”张佳乐像被提问的小学生,最终战战兢兢地答了个不知是对是错的答案。

       “噗——”孙哲平笑得夸张,笑得腰都弯了下去,“不睡能打呼嘛!说你笨啊……”

       看见孙哲平笑,张佳乐才讪讪弯了弯嘴角,一时没搭上话。

       自从孙哲平受伤之后,张佳乐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他总在洗澡、休息、睡前、和几乎大部分空闲时间把自己置于孙哲平的位置上,来体会那些能说和不能说的东西,他不想出口无心刺伤孙哲平,或者说,他不想孙哲平一瞬露出的失望刺伤自己。只是他和孙哲平的太多都维系在荣耀上,几乎快要没有别的话题——说了老孙也不喜欢,自己也没兴致。一面按捺不住分享,一面又斟词酌句回避,张佳乐觉得自己一直在这两者之间的灰色地带游走,偶尔出错,但也变得越来越游刃有余。想到这儿,张佳乐才回过神又笑了起来。

 

       直到刚才孙哲平还一直觉得张佳乐那一笑还留着点心虚,而现在他身处的周遭环境与当日太过相似,恍惚间觉得张佳乐其实就坐在这张床,他的边上,他几乎起了错觉床与他平时睡在上面有着不同的、更深的一点凹陷,张佳乐对着孙哲平似有愧疚但深到直至他心窝地笑,场景过于真切,他也无自觉地、像回应一样地抿起嘴。

       “噼噼啪啪……”

       雨敲在窗子上的时候孙哲平一下子惊醒过来,脖子因为长时间抵着墙壁有些酸麻,他自然而然伸起懒腰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刚才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不怎么新鲜的梦。他走近窗户,顺着降下的雨水向下看,没过过久地上的所有便被浸染得颜色趋深,深得似是要从地底生起阵阵刺骨的风。孙哲平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或许特别适合离开,试想他伤退是在3月,在某个春风吹开满城花的日子,大街小巷开始刹紫嫣红的时候离开春城,这他大概是受不了的。

       一星半点的感伤没有持续太久,孙哲平关了窗子回到床前收拾东西,看了眼时钟发现不知不觉竟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脸一黑,轻声骂了句靠,然后不得不快速埋头到行李堆中。

 

 

 

14:18p.m.

       虽然中途小睡了一会儿,但是孙哲平还是赶在战队复盘结束之前整理完了行李。他离开宿舍到了空落落的走廊,会还没有开完,他就在战队会议室外的座椅上坐下了。张佳乐前天晚上关照他说明天战术会议结束之后陪他一起去医院,记得等他。走廊一头窗外的天气依旧阴阴沉沉,照进来的光通不到另一头,昏暗且空无一人的走廊对于孙哲平来说并不常见,他几乎快要记不起之前他还频繁进出这里时候的模样。

       孙哲平透过会议室门上的玻璃他正好可以看见站在圆桌前面指导复盘的张佳乐,虽然隔着会议室的门听不见说话声音,但他鲜有这样的观察角度:褪去平时的嬉皮笑脸,面无表情的张佳乐其实五官棱角很淡,只有眼神聚得紧,又因为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显得咄咄逼人。

       墙上一边的投影仪上放着比赛录像,另一边是白板上张佳乐一圈一划画的走位简图,录像放个几秒又暂停画上几笔,细致到在孙哲平看来到了繁琐的地步。

       孙哲平知道张佳乐就是这样,一如既往的作,作到倔的地步。比如一个后辈在一个细节走位上纠缠不清,换作是他,一定多说无益,大手一挥眼也不转就一句,别多想,我说了算;而张佳乐多半是要耐心听人讲完,顺着人家的思路,再施以“但是”、“我觉得”,把人说得不说话了还要多看上两眼,眼睛里写满了你要是不服可以提出来。这种孜孜不倦也有蹚浑水的时候,张佳乐总要茶不思饭不想,满面愁容地坐在孙哲平对面说那小孩儿怎么就不明白呢。孙哲平知道,是人家不对这种话一定没法解决任何问题,他总夹了盘里的一块红烧肉到张佳乐碗里,说句不想了吃肉,吃饱了再找他吵。一直都是,而且成效显著。

       孙哲平想象那之后张佳乐总傻笑,逗得不行,他抬眼继续看张佳乐,忽然觉得张佳乐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这种感觉是从平静如纸的脸颊上透出来的,还是从微拧的眉里挤出来的,他说不清楚。

       终于有一个机会,张佳乐在转向演示屏的时候透过玻璃窗望见了孙哲平,孙哲平看见他看他了——因为他也正好盯着张佳乐。这一眼孙哲平是有心的,张佳乐是无意的。但张佳乐身子转得极快(孙哲平觉得简直有有意避开的嫌疑),连同目光一起也转开了,随即他见张佳乐紧紧盯着屏幕,眼神若有似无地寻找着屏幕上的什么却迟迟没有张嘴说话,大概隔了近几秒才又若无其事地再次开始。孙哲平眼神又追着看了一会儿,但第二次四目相对的机会这下真的是被对方硬生生给掐灭了,他身子从椅背上微微滑落,百无聊赖地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

       没过太久,复盘结束战队队员慢慢离开会议室,难免碰到等在走廊里的孙哲平。基本上所有人都会在一丝惊异“诶?孙队?”之后恢复和善、且非常懂的面孔“一会儿吃饭见啊!”“等副队了吧!”云云,然后嬉笑着匆匆离开。

       张佳乐在人流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才出来,却走得很急。

       “走吧!”张佳乐在孙哲平面前站定的时候语气还留有一丝小高兴,眼里也盖不住的兴奋,不知道是复盘之后精神振奋还是看到老孙语气就不自觉上扬半个调子,但他坚决不提一句复盘中眼睛瞟到孙哲平还忘词的事。

 

       到医院的时候外面还零零星星飘着雨,两人合撑的一把伞,进大门之后非常默契地各自拂去半臂水渍。张佳乐说我今天不陪你进去了,就在门口等着。孙哲平看着他冷静的脸,并看不出有什么端倪,说没事。

       毕竟马上就要走了,孙哲平在推进门诊室之前瞄了一眼已经在走廊外坐下的张佳乐的时候这么跟自己解释。

       最后一次程序却意外地简单,拆掉旧绷带的时候医生就像第一次给他就诊时一样神情凝重,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

       什么时候能复出,能不能复出,我都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准数,都在于你自己。在孙哲平拿了治疗资料起身即将离开的时候医生开口,他回过头,看见医生的眼里依旧满布血丝。孙哲平回答得很轻很淡,淡到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随即关上门退了出去。这一个月以来,已经有太多次在不同场合面对这些相同的问题,也不知何时起,他已经可以不再需要细细思索便能脱口而出、对答如流了。

       他回到走廊上时猛吸了几口气,门诊室对他来说太闷不够透风。他看见张佳乐离门诊室几步远,医院并没有太冷,但是张佳乐始终缩紧脖子,手插在口袋里静静地坐着,他头微垂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眼神却似聚焦在他对面的座椅上,又像木然地落在前方空气的某处,神情介于大脑空白和深度思索之间。孙哲平想,什么都看不出。

       感觉到孙哲平走近,张佳乐从椅子上站起,问,都还好吗?

       这句比“怎么样”、“没事吧”都要好得多,至少两个人都这么觉得。

       所以孙哲平说,嗯。

 

 

 

18:43p.m.

       说是送别会,其实不过是百花俱乐部的老板经理加上几个战队队员,大家订个包厢围坐一桌吃个饭,而且气氛必然会很微妙,因为按照平常思路进行下去,这么一桌人吃饭,讨论的不过是百花的种种,从日常训练到赛季安排,而这时,所有的话题都非常谨慎地打着擦边球,孙哲平偶尔能聊上几句关于人事变动或者设备更新的话题,但战队最核心的问题成了这顿饭心照不宣的禁忌。

       在周六还有常规赛要打的情况下大家多多少少嘬了一小口酒,中途唐昊借着酒劲举着杯子站起来。

       “祝孙队早日康复!”

       职业选手十有八九都不太会喝酒,说着这话的唐昊眼角已微微泛红,一脸憨憨的认真。

       别的队员才都陆陆续续举着杯子送上祝福,每个人心中难免失落,但悲伤未满。一是因为常规赛时刻的压迫,二是因为他们都太了解这位前队长一贯豪爽耿直的风格,他们也耳濡目染得太多,也许孙哲平只是告别一个夏天,不久就会回来,更好是在他回来之前,夺一个冠军,再过一夏,百花的狂剑锋芒不减。所以时下任何难堪的落泪或者过度的关照都显得不合时宜。

       吃过了饭,一行人便零零散散地走着回俱乐部,俱乐部相距并不远,可当饭后散步。孙哲平看了看表,慢慢走回去还可以小坐一会儿,然后再去机场。正想着,张佳乐从后面叫住他。

       “老孙,吃完饭一起逛逛呗。”

       “怎么逛?”孙哲平语气相比送别会的时候轻松了不少。

       这个问题不是今天特例才问的,很多时候孙哲平和张佳乐的晚饭都不是在战队食堂解决的,百花俱乐部的地理位置不得不说相当好,一侧是商业中心,另一侧隔两条街又是夜市。每次吃完饭,根据张佳乐的饱腹程度,他们总会选出一条正好用来消化的路程(张佳乐是这么定义的),走走停停看看,或者捎个夜宵回去。

       “夜市?”

       “好,走。”

 

 

 

19:10p.m.

       12月将近冬至,天暗得比往常都快,好在夜市还是和往常一样热闹,与过之而无不及。随处可见吊在摊前的灯泡、红底的拍档招牌还有锅盖盖不住的白烟,把一条街照得油亮油亮、烘得热气腾腾。张佳乐一进门坊便低低地靠了一句,他们今天是从夜市的后门进来的,逆了大流,街道被挤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横着身子走对面的人把你撞个满怀都不奇怪。

       张佳乐伸手去抓孙哲平的手,当然天经地义。

       只是在手触及粗糙的绷带的时候他的手还是不禁微微一颤,他仰头去看孙哲平,好在孙哲平只在他身前开路,并没看他。即使距离孙哲平宣布伤退已经过去一个月,即使在老孙离开前的最后一天,张佳乐压在心底的不甘心在这时候还是一股脑涌上来,漫过鼻子发酸,满溢眼角发烫。越是想要不再去想,越是会在始料未及的细节上记起:训练的时候转头想说话只见空着的电脑桌,偶尔看到堆在宿舍桌上的诊断材料,以及进到孙哲平宿舍时候能闻到的淡淡的药草味。对于孙哲平受伤情况张佳乐相比百花的其他人当然看到的更多,当然更看得清现实;只是从此你有你的结局,我说我的故事,不过可能不再是同一个,下这样的决心对张佳乐来说还太早负担还太重,说到底,他还舍不得孙哲平走。

       很长一段路两人一直无言并肩走着,张佳乐的头垂得很低,只想冷风快点吹散眼眶的余热。忽然他们被身旁很近的一个小吃摊上熟识的伙计叫住,伙计像是从身下那口锅冒出的白烟之中探出头来,汗津津的额头被一旁吊着的灯泡照得亮晶晶。

       “小哥今晚也来逛啊,吃夜宵么,从我这儿带份小馄饨走呗。”伙计笑得也亮晶晶的。

       孙哲平觉得今天晚饭张佳乐就怎么吃,扭头看张佳乐。张佳乐一时也觉得刚才没怎么吃饱,点头说好。

       伙计便笑得更高兴了,抬眼问一旁的孙哲平,“照旧两份带走?”

       孙哲平顿时被问得尴尬。

       “今天要十份,”张佳乐接口,“今天和大家一起吃。”

       “好类!”伙计当然笑得更高兴,探回白烟里忙活起来。

       孙哲平对张佳乐的话稍稍有些惊讶,但终究没说什么。等待的时间比往常要更长一些,即使在这样的空白时间他们依旧搭不上话,安安静静的张佳乐对孙哲平来说非常不习惯,就像今天在战术会议、医院走廊里所见到的一样,似乎要搅得把孙哲平早早藏好掖好的情绪都翻倒出来。

       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张佳乐的变化。如果说到张佳乐从来都乐此不疲地做着在他看来吃力不讨好的事的理由,大多是因为张佳乐本身便认定他所经受的一切都是好的,抱怨之于他来说好像只是得人安慰的方式,难过悲伤只如沙地上留下的字,随风吹得干干净净。张佳乐能始终浮于浸满一切不愉快不美好的水面之上,任由身下水波翻动,故意弄湿了他的裤脚和鞋,张佳乐还是能回头指着对孙哲平说,老孙,这水蓝得不见底啊——对,情况止于孙哲平同张佳乐一样隔绝于水面之外。

       但这片水对于孙哲平来说太深了,幸运的是他在下沉的过程中还能看见张佳乐站在那里,但他坠得太快太深,深到看不清张佳乐的表情,不再知道他想着什么,听不见他是不是在对他在说什么。当孙哲平不再看见张佳乐满脸忧愁或者愤懑地向他抱怨一通,取而代之变成沉默不语的时候,才是孙哲平最难熬的时刻。正如现在孙哲平看到眼前张佳乐深思的脸,他很想开口问,你在想什么,但同时又忧心忡忡,怕得到的回应是一句,没事。

       小哥最终打包好所有夜宵递给张佳乐。张佳乐两手接过满满十碗小馄饨,左右手各五。孙哲平说我也拿,伸的是右手,张佳乐看了一眼,往孙哲平手里套了四个袋子,自己左右各三。手里拿了夜宵,并排走就变得困难,张佳乐加快几步走在孙哲平前面。手提着夜宵露在冷风里被吹得有点僵,他回头看孙哲平,孙哲平的左手在口袋里插得好好的,他才又转身去。

       孙哲平跟在张佳乐后面,都看在眼里。他们并排地走,没多长时间夜市也走到了尽头。出了门坊,孙哲平一抬头,俱乐部过了马路就到了。

       他们最后在变红的交通灯前站定。张佳乐半垂着眼看着地上,他们站在路边的一颗已经没有枝叶、秃秃的梧桐树下。他看到投在地上梧桐的树影,以及一旁站着的他和孙哲平的影子,一齐印在被路灯照得泛黄的柏油路面上。他觉得其实他们俩就和这影子差不多,站在一起,却都默不做声。

       “老孙,”张佳乐依旧盯着地面上的影子,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其实百花最近的状态挺好的,虽然近距攻击输出减少了很多,但是弹药师这个角色,如果不能起到掩护近体攻击效果,还不如直接攻击,只要我再调整一下百花缭乱的掩护和攻击比例,总体输出还是挺可观的。”

       交通灯没多久便转绿,孙哲平看着影子一前一后地动起来,他跟上张佳乐,张佳乐嘴上不停。

       “而且你也还记得的吧,打网游的时候我PVP胜率还是很高的。弹药师就是这个好,简直可以自己做自己的掩护。如果小远能够跟上的话,我应该能把攻击再提升一个水平。虽然一下子从掩护转回攻击还会有点不习惯吧,但是对手也会不习惯呀,我们简直就是麻痹对手,以多变取胜。”

       孙哲平只是听着,张佳乐语气透着平稳和兴奋的相互挤压和相互掩盖。

       转眼他们便穿过了最后一条人行道。他们前面长长的阶梯,一直延伸向百花俱乐部的大门。

 

 

 

19:32p.m.

       “不过我们近身攻击也很有长进,其实就算不是狂剑攻击,配合流氓或者别的职业说不定也不错,但是磨合估计这个季候赛赶不上了,但是小邹和唐昊配合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张佳乐开始爬楼梯的时候依旧絮絮叨叨,一半是说给孙哲平,一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手里又拎着东西,边说话边爬楼梯,人像个秤子走得跌跌冲冲。

       “等你伤好了再复出的时候,百花一定比现在任何一支队伍更强。”张佳乐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他可以肆意描绘那个百花梦,冠军梦,但是他的这个梦已经没有了。

       孙哲平听着心却砰砰跳,胸口被满满地撑着说不出话,连耳膜都鼓得发胀,像伤口撕裂一样的疼。这种疼不像手腕上的伤那样,绷带绕几个圈便能真给人压制住的错觉,职业联赛之于孙哲平,已经是一个句号画了半个圈,他自以为没什么丢不起放不下,但每每谈到这个话题,这种痛觉似是从脊髓底处慢慢攀上来,盘踞了他的神经,什么都没法再思考,连手都不住打颤——而且察觉到自己放不下才让孙哲平倍受痛楚。

       “已经不用再考虑我的事了啊,”他最终顿下脚步,怔怔地盯着脚下的台阶,使喊着还是吼着说出来他没有印象了。

       “你说的百花,”气抽离得太快,“已经不再有我的位置了。”连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起抽出体外的时候,让人变得垂头丧气。

       他本来不想加“你说的”三个字,也不该,但他可能真的憋过头,气过头了,纵使自己算性格豪爽、好大喜功一类,但被硬生生折断了最锐利、最骄傲的东西,他才变得自卑、甚至是旁人难以想象的敏感。孙哲平只是站着,目光停在稍远的几阶台阶上,攥着袋子的手心都快捏得出汗了,耳边充斥着水底波流翻滚的声音,一汪深蓝覆在他身上快要喘不过气,他知道张佳乐看着他,想象着张佳乐的脸,写满惊讶、愧疚或者委屈的情绪——都是他的错。

       “我是说,”张佳乐心烦意乱,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孙哲平的脸,他没有想过这番话会如此吐字艰难,他觉得口舌干燥,缓慢开口,“今年百花可以拿冠军。”

       他是很不服气,他替孙哲平觉得不服气,也许这一天里确实不再适合跟他说起百花,那是孙哲平的一条伤痕,很深,一半结着血痂一半还鲜血淋淋,所有人看到的第一眼都望而却步避之不及。他跟他说起百花,因为那是两个人都一起担起过的百花,如果现在只剩下自己,那么至少可以让老孙看到自己还好好担着,他私心觉得,只要孙哲平还能看上一眼,他便能变得义无反顾,然后说,我还没放弃,所以老孙你也要加油;而且为他一直都觉得孙哲平是要回来的,既然知道,那他就想等他回来。

       如果说愤怒点很低是孙哲平这个星象难以避免的缺陷,持续时间很短也许会是相反好的一面。他也几乎是话一出口,就已经成了愧疚的那一方,张佳乐之于孙哲平,是什么他现在还说不清楚。一直以来都是站在张佳乐的身边看他倒腾,看着他费力地捞起深水之下星星闪闪的石子,转过身对他说,老孙你看。他说你看,就是真的想你赞美他手里的亮石粒,而不是要你注意到他湿透的衣衫和像海带一样贴在额头的前发,如果张佳乐自愿相信经受的所有都是好的,那么自己就想一直在他边上,和他一起护着那些亮晶晶的石子,保护张佳乐相信是好的的东西。

       孙哲平一定没有想象过,能看到张佳乐在探身进入到水里的模样。这只在孙哲平深处这片水下的时候才有这样的机会,从水底看到的水面是无色透明的,硬要说蓝的部分,只如玻璃切口那样在水波荡漾的时候才会激起深深浅浅的一层。然后他看到了张佳乐,平静的脸,微拧的眉毛,翻动的衣角和发尾,一如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亮石子时的表情一样,向他伸手。

       “而且你,总是会回荣耀的吧。”张佳乐说的一字一顿,他不知道现在老孙的心情怎样,他心急火燎,只是一股脑把所有想说的都倒出来。

       孙哲平以为自己足够坚强,一如至今为止生命留下的轨迹所刻画的孙哲平,他总能担起张佳乐细细小小的不愉快、担起两人都在百花走下去。直到他伸手去够张佳乐的手的时候才明白,自己也被这只什么都不愿意放弃的手用力拉起,搭上肩,被背负着走下去。

       孙哲平依旧垂着头,准确地说他现在还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张佳乐——他刚才对他发了火。他往前跨了两步台阶,走到张佳乐前面,张佳乐眼神追着他,心惴惴不安。

       “嗯。”孙哲平开口,他现在背对着张佳乐,好让他刚才的一顿火看起来并没有立马散到九霄云外,他缓缓转身,对上张佳乐的眼,说,“而且我也觉得百花这次能拿冠军。”

       然后他看到张佳乐露出他不能更熟悉的笑,几乎是蹦跳着追上他说,“嗯!加油!老孙加油!”

       越靠近水面,周身的蓝色也散得越快,撞碎几近透明的水面破水而出,他们的手依旧牵着,他转过头来看身边的人,逆着光把少年的脸衬得昏暗,只有刻在他脸上深深的笑意欲盖弥彰,他的发尾还挂着水珠,几乎满脸是水,对他笑着说,老孙你浑身都湿透了啊。

       他微笑,伸手拂去少年脸颊上的水渍。

       “嗯,加油。”

 



20:06 p.m.

       最后孙哲平提着行李箱在从俱乐部大楼门口走的时候张佳乐依旧跟出来了。

       “要不要我拿?”凡事都问一句成了他的习惯。

       “不用,不重。”自然而然地改口成了他的习惯。

       孙哲平顺着大门前的台阶走下,好像还能踏过不久之前他们在这里说话时停留过的几阶。说到底,孙哲平还是不甘愿被张佳乐担起这件事的,他的骄傲和自尊心不甘愿。他自己也想相信也许再过一个夏天,或者总有一天,某个因为未知所以期待的时机,他能重新再站在张佳乐身前,把自己的后背留给他,就像落花狼藉和百花缭乱的配合那样,无声胜有声的一句,我回来了。对,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啊。

       孙哲平想到这里不住笑出来,张佳乐疑问,你笑什么。孙哲平看着张佳乐的脸,仿佛恢复了神采奕奕,眼里泛着夜灯点点的光。孙哲平转头说,没什么。他仍旧记得这是个离别的日子,有些话,他想等他回来了再说。

       等到孙哲平打到车,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的时候,他打开车门,看到张佳乐仍旧出神地伫立在离他不远的台阶下。张佳乐在看到孙哲平朝他挥手让他回去的时候才回过神,他依旧呆呆地站在原地,他还有一句没有说,他想说,老孙,我等你回来。

       于是他用力朝孙哲平挥挥手,大声说:“拜拜老孙,常联系啊!”

       但他觉得这句话也许会给孙哲平的康复治疗带来负担,实际上也只要自己知道就足够了。

       等到车子过了拐角彻底看不见了之后,张佳乐才觉得手有些凉,他一阵哆嗦,两手插进自己的口袋。原本以为今天会阴上一整天,而现在这个点的夜空清澈得一丝云都没有,老孙的飞机也一定一路顺风,他这么想着,晃晃悠悠地转向俱乐部大门,等下再去下训练室吧,他还有十碗小馄饨没有解决。

       孙哲平坐上车后,微凉的空气稍稍让他不禁搓手,伤势还是需要时刻堤防不能受寒,他望见窗外风景倒退,他突然有了这样的实感,其实他并不是要离开一个地方,而是正要去向另一个目的地,然后他无自觉地,右手握成拳,送到嘴边,轻轻地,好像只有半丝气息,朝里吹了一口。

       有了等待,这便不是一个以离别为终结的离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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